【一缕硝烟50】

从金平到西畴500多公里，路况虽有改观却仍不比内地，一路颠簸天黑才到。陪同前往的省军区助理员小徐没到过者阴山，沿途不住刨根问底，恨不得把几十年前的往事一股脑从我嘴里掏出来。

是啊，当年我们浴血奋战时，小伙子还没出生，和平年代的军人对几十年前的战事充满好奇，尤其是这些年，似乎没多少人记得惨烈空前的者阴山了，我们这些幸存者有责任提示年轻人，那场距今最近的战事不应如烟飞散！

在车上，依小徐的请求，我对者阴山战况知无不言，同时把山下的大溶洞和探洞的故事描述一番，然后提出建议：“回去后可以请首长转告麻栗坡县，江铳那个大溶洞如果加以开发，效益不会低于全国著名景区。况且，当年这一带充满传奇，奇特的地貌景观融入爱国主义教育，肯定会更加引人关注。”

小徐大发感慨：“还想着开发边疆，要不怎么说你们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呢！”

闻此言无须谦辞。不过，我们毕竟活着走出了硝烟，而一百多名把生命留给者阴山的战友却静静地躺在西畴，他们才是最可爱的人……

西畴县城西南，有一个当地称“花果山”的平缓山坡，一百多个战友安葬在这里，他们是31师在者阴山进攻和防御作战中牺牲的烈士。

整座陵园一片沉寂，乌云低沉压顶，雨雾笼罩山林，天气似乎随着人的悲情而转阴，莫非苍天也在为长眠地下的英灵们呜咽？望着纪念碑，眼前又浮现出当年追悼大会的场景，撕心裂肺的哭声刻骨铭心——

1984年12月8日，我们圆满完成作战任务，撤下坚守半年多的者阴山，赶到西畴县城参加追悼大会。

会场设在城外的一块平地，身后数百米远的山坡上，安葬着108位在者阴山攻防战斗中英勇献身的战友。

追悼大会庄严肃穆，低沉的哀乐始终回旋在山谷中，虽然追悼会还没开始，全场却已泣声一片。在揪心的哀乐和压抑的哭声中，追悼大会宣布结束，数千人犹如山洪般冲入陵园，分头找寻曾经朝夕相处如今却躺在地下的战友。一排排黄土堆就的坟茔，整齐地分布在山坡上，每块写着烈士姓名的木牌背后，都有一群军人趴在土包上放声恸哭。

西畴烈士陵园的纪念碑

见过众人悲切，却没见过如此悲壮的号啕大哭。冲进收复疆土的炮火硝烟时，这群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如今却没有任何力量能阻住这喷涌的泪水，突然爆发的哭声撼天动地！此情此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容，西畴的乡亲们同样泪流满面。

那时，烈士陵园的纪念碑还没竖起来。25年后的今天，我一字一句地默读镌刻在大理石碑上的墓志铭：

“者阴山，巍耸南疆，附民依此劳作，伊曾为援越战场，自古是我领土。越霸忘恩负义，视我为敌，不顾正义谴责，穷兵黩武，魔爪长伸，侵吞“两山”，居高临下，战壕纵横，碉堡林立，地雷遍布，杀边民，毁村寨，扰国策，为所欲为。

堂堂中华神州大地，岂能容忍。1984年4月30日，我部奉命奋起反击，将士义愤填膺，挥戈上阵，势如破竹，碧血洒疆场，誓死为祖国。激战半夜，全歼守敌，收复国土。

战斗英雄马平、周再才、康玉明、杨兴朝等同志，心想人民，舍生忘死，英勇冲杀，有我无敌，所向披靡，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丹心献祖国，碧血写青史。八十年代军人，英雄风貌展现。有如此壮士，祖国边陲似铜墙铁壁。

烈士英灵长存，浩气永驻人间。英名与山河共存，名扬遐迩，功绩与日月同辉，光照人间。座座丰碑迸照炜，丰碑即是里程碑。踏着烈士足迹走，钢铁长城不可摧。

安息吧！为祖国捐躯的勇士们！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

面对墓志铭，烈士牺牲的场景一幕幕浮现，眼前的座座坟茔下面，都是当年亲密无间的兄弟啊！望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安息吧，亲爱的战友！老爸老妈或因年老体弱、或因缺少资费不能前来祭扫，但是你们的战友来了，身后是成千上万当年战争的幸存者！

或许，年轻人淡忘了那场离我们最近的战事；或许，后人已记不清你们的音容；或许，烈士的事迹听起来似乎遥远；或许，有人妄自菲薄自卫还击的价值。但是，战友们请放心，共和国史册上永远铭刻着中国军人的辉煌！你们看到了吗——南海东海风雨欲来，西沙南沙有人窥视；你们听见了吗——对面又在磨刀霍霍，手下败将咬牙切齿。此情此景，谁敢视而不见？谁能听而不闻？还是列宁那句至理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者阴山作战狠狠打击了地区霸权主义气焰，边疆群众重回安定之中。不过，为了此后几十年的和平发展，我们也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一百多位好战友长眠花果山。半年多的进攻和防御作战，我们团有30位战友向祖国奉献了年轻的生命，他们是：

魏力平 广东龙川人，二连战士，团员，19岁

王友君 辽宁开原人，二炮连班长，党员，21岁

金爱民 浙江安吉人，二机连副连长，党员

唐建尧 浙江上虞人，三连班长，党员，24岁

穆虎军 河北定县人，无坐炮连卫生员，党员，20岁

黄仕平 重庆云阳人，二连战士，团员，19岁

苏良轩 重庆大足人，二连战士，20岁

唐本新 重庆市人，二营副营长，党员，29岁

杨林全 四川盐边人，二机连班长，党员，20岁

岳永勤 四川安岳人，二机连战士，团员，21岁

宋维金 贵州晴隆人，六连班长，党员，23岁

梁大华 贵州桐梓人，一炮连战士，团员，20岁

刘敏强 贵州桐梓人，三炮连战士，团员，18岁

王占军 贵州六枝特区人，五连战士，团员，21岁

韩冰 贵州贵阳人，四连战士，团员，20岁

蒙泽堂 贵州独山人，一机连战士，团员，20岁

韦兴林 贵州独山人，二连战士，团员，22岁

王友富 贵州思南人，五连副班长，党员，21岁

余勇 贵州思南人，二连副班长，团员，22岁

张景波 贵州思南人，六连战士，党员，23岁

蔡勇 贵州黔西人，五连战士，党员，21岁

李正明 贵州黔西人，一连战士，团员，20岁

余忠明 云南永德人，二连战士，团员，20岁

和顺龙 云南兰坪人，八连战士，18岁

郑文荣 云南路南人，73分队副班长，团员，21岁

苏大清 云南禄劝人，二连战士，团员，22岁

包锐英 云南会泽人，五连班长，党员，22岁

刘正春 云南会泽人，九连班长，党员，23岁

张兴万 云南会泽人，二连班长，党员，22岁

杨庆林 云南会泽人，五连排长，党员，22岁

在众多墓碑中，我找到82无坐炮连的卫生员穆虎军。

调离连队后，我无时不关注老连队，打响前几天还抽空去转了一圈，连部几个兵忙前跑后倒水点烟，卫生员穆虎军还特地削了个特大的菠萝。

战斗如此惨烈，伤亡在所难免。然而，穆虎军的牺牲却出我所料。

穆虎军，河北定县人，1983年1月入伍，是我离开连队前精心选定的卫生员。调离连队那天，小穆依依不舍地送我到车前，虽然一句话没说，却不难从含泪的眼睛里读懂小战友的恋情。道别时，我搂着他的肩膀嘱咐：“到卫训队一定要好好学习，抽空我去看你。”

哪曾想这才半年多，那张憨态可掬的孩子脸却永远定格在战友们的记忆中！

无坐炮连卫生员穆虎军烈士

1984年4月30日上午，82无坐炮连配属步兵攻打16号高地，敌人地堡里的轻重机枪狂扫，二营一名战士中弹，穆虎军本能地冲上去。按照分工，抢救二营伤员本不是小穆的任务，可前边是战友啊，容不得半点犹豫！

连长丁克明急令火力掩护，两发破甲弹命中地堡，穆虎军趁机携带伤员回撤，子弹却从另外方向扫来，小穆一头扎进草丛，再也没能起来。上个月，他刚过19岁生日……

“一定到85号高地来看我们啊！”三连老班长唐建尧留下那句话，几十年来一直是我心中的痛。省军区助理员小徐在众多墓碑中帮我查找唐建尧。

“找到了，唐建尧在这儿！”

我急忙赶过去，手扶墓碑老泪纵横，深深鞠了三躬，献上三支鲜花，双膝跪地敬了三杯白酒。老唐啊，当年没能到85号高地去看你，几十年后的今天老哥我来啦！

唐建尧是浙江省上虞县人，1979年初从南京军区调到云南参战，五年后又参加了骑线拔点作战。打响前，我并不认识唐建尧，只知道三连有个二次上战场的老班长，后来在18号高地防御期间才逐渐熟起来。

第二次上战场的老兵唐建尧烈士

说起唐建尧，从连长到新兵没谁不敬重，唐老兵、老班长、老唐、老大哥，一连串的“老”让人猜不透年龄，其实才24岁。二十多岁，一些人可能还没离开父母，而唐建尧却已入伍六年，是全连唯一两次上战场的老班长。1979年，唐建尧在战场上表现出色，撤回营房后当了班长，成为全营数得着的技术骨干。服役期满后，连续两年老兵退伍征询意见，老唐总是一句话：“听连队安排！”

1983年年底，老唐做好回乡准备，却赶上者阴山之战。

在18号高地一个多月，老唐没给我留下太多印象，唯独那句“一定到85号来看我们啊”，刻骨铭心终生不忘。我没来得及去看望他，他却被可恶的地雷夺去了生命。

战后清理遗物时，我们发现了老唐留给父母的遗书：赶上打仗，今年还是不能退伍……如果你们收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不要悲伤，也不要到部队来，刚打完仗领导特别忙，千万别给连队添麻烦。儿子为国牺牲，国家会照顾你们的……

唐建尧所在三连坚守的18号高地

含泪离开唐建尧，我又找到二营副营长唐本新的墓碑，他是全团第一个牺牲在者阴山的烈士，也是西畴陵园中职务最高者。

唐本新提前半年到达战区，带领一群侦察兵天天与死神打交道，等到大部队进驻边境时，已对沿线的敌情了如指掌，为战斗胜利提供了详实情报。这些功绩必须铭记，然而我急于寻找唐本新，却另有隐情：

1979年自卫还击作战之后，一部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烈士为国捐躯，抚恤金仅区区500元，无数人为之潸然泪下。根据全国人民的愿望，国家修订了《军人抚恤条例》，因战牺牲的抚恤标准，由过去的战士500元、干部550元提高到战士2000元、干部2300元，执行时间为1984年4月1日。

然而，唐本新的牺牲日期却是1984年3月4日，按规定只能执行老标准。

进攻战斗结束后，部队向烈士家属通报亲人牺牲的消息，同一时间发放的烈士通知书总不能有两个抚恤标准吧？团首长大伤脑筋，军师首长也做不了主，直到请示军区才得到答复：“请92团认真核实唐本新烈士牺牲的确切时间，按照核准后的时间执行抚恤标准。”

明白了，重新“核实”，重新上报，最终结果当然完全符合规定。还好，原始的大理石墓碑上明白无误地刻着唐本新牺牲的准确时间，据说后来陵园维修时，所有烈士牺牲的日期统一定为战斗打响的4月30日。如今，老唐未曾见面的孩子已经长大，得知爸爸牺牲的日期曾被更改，不会因此而责怪叔叔伯伯们吧？

据我所知，云南边境有8座较大的烈士陵园，分别是：金平烈士陵园、西畴烈士陵园、麻栗坡烈士陵园、蒙自烈士陵园、屏边烈士陵园、河口烈士陵园、马关烈士陵园、富宁烈士陵园。这些陵园中，虽然也有五六十年代牺牲的烈士，多数却是保卫边疆作战的英灵。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宣传的弱化，那场离我们最近的战争似乎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然而，老兵们心头的硝烟却永难消散，长眠南疆的战友将永远铭刻在我们这些幸存者的心中。每年清明节，无数年近花甲的老兵总会从全国各地赶来，为当年朝夕相处的好兄弟敬杯酒、点支烟，陵园里传出的哭声依然撕心裂肺。

2009年，云南省为每座烈士陵园拨专款维护修缮。我到西畴时，花果山的烈士陵园正在施工：坟墓添上的新土尚未覆盖水泥，在建的纪念堂主体已见轮廓，大门的土建工程完成近半；2014年清明节，我再次来到西畴，修缮工程早已完成，每座坟前都按当地习俗插着雪白的“招魂幡”。看到这些我略感安慰，岁月流过几十年，云南各族人民并没忘记当年为了边疆安宁而捐躯的勇士。

（未完待续）